琼安并不是个虔诚的姑娘, 但是上帝却在某方面格外偏爱这个并不虔诚的少女。
对于十六世纪的女性而言,生于富贵之家便意味着你的人生将免受各种劳役与压榨,在很多方面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特权。但与之相对的,便是更大的精神压力与对人身自由的限制。
不过这两点在那些祈祷上帝垂怜的普通人眼里, 便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琼安并不抱怨自己在出生时, 就被既定下的国家义务。
身为欧洲最强盛的新教国家的公主, 她的父母在众多的贵族父母里, 已经算是难得的开明。毕竟威廉三世和胡安娜王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政务,再加上他们都不喜欢对孩子进行体罚, 所以负责王室教育的老师们,只能费尽心思地引导年幼的王室成员们对知识产生浓厚兴趣。
相较于事事追求完美的里士满公爵和三天不打,上方揭瓦的纪尧姆, 琼安的表现完全称得上不起眼,以至于宫廷教师乃至胡安娜王后都会下意识地忽略她。
对于一个不喜束缚的公主而言,这无疑是相当值庆幸的事。
因此琼安相较于自幼嫁到英格兰的玛戈公主,的确享受了一段轻松的童年, 并且有足够的时间去阅读一些被珍藏的书籍与名人手稿。
直到西班牙的唐胡安开始与琼安接触, 并且威廉三世也跟她谈论起联姻之事前,琼安都没有仔细想过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处,一直都抱着侥幸的心理, 逃避到要下定决心的年纪。
当琼安意识到唐胡安喜欢自己时, 她和大多数受人追捧的年轻公主一般, 陷入到短暂的甜蜜与得意中。
毕竟唐胡安有着在这个时代里最受追捧的英俊容貌,温和性格, 以及相得益彰的谈吐学识。
就琼安的视角来看, 没有任何一位年轻淑女能够抵挡唐胡安的温柔攻势, 况且他又跟琼安有着相同的阅读爱好, 所以两人的友谊也是在时间的温柔攻势下,有了不戳破最后一层共识的发展。
但是很快,琼安的继祖母——克里维斯的安妮便将她从幻想中彻底打醒。
“如果你不是英格兰的公主,唐胡安还会对你产生好感吗?”年过半百的前任王后虽然不像胡安娜王后或是萨里女伯爵那样博学多才,但是在为人处事上,却是丝毫不逊色于这两位当代女杰。
同为一国的公主,相较于父母疼爱,娇生惯养的琼安,克里维斯的安妮无疑是噩梦般的开局。光是要应对因为宗教信仰差异而甚为不睦的家人们,就足以让人筋疲力尽。
更别提克里维斯公国虽然在德意志诸侯国里还算有发言权,但是搁在全欧洲,却不如英格兰的一个郡县富有。
克里维斯的安妮也就比琼安的大姑母玛丽长公主大一岁,初婚对象便是琼安那已经送走三任妻子的祖父亨利八世。
这门搁在后世,足以称得上委屈女方的婚姻,却是十六世纪里的上嫁典例,上帝给予克里维斯公国的一份大礼。
哪怕亨利八世肥胖又暴躁,年纪足以去当最后一任妻子的父亲。
但是在克里维斯的安妮眼中,却是她能改变地位,逃离现有生活的唯一路径。
除了爱情与子女,克里维斯的安妮能从亨利八世的身上获得她梦寐以求的一切。
所以在琼安透露出对唐胡安的好感时,这个一生都没有子女,但却将诺丁汉女伯爵,萨里女伯爵,以及琼安都视如亲女的前任王后,不免对着继孙女苦口婆心道:“孩子,我是体会过贫穷与绝望滋味的人,难道你也要体会这些并不美好的感情吗?”
“可唐胡安也是贵族啊!”被感情蒙蔽头脑的琼安,并不坚定地反驳道:“他以后至少是个公爵。”
“问题是你不能嫁给一个私生子出生的公爵。”克里维斯的安妮别有深意道:“除非他像费拉拉公爵或是萨伏伊公国那样,拥有一个不亚于王国的公爵领,否则你的父母不会允许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私生子。况且唐胡安身为查理五世的儿子,这辈子都不会摆脱西班牙或是哈布斯堡打在他身上的烙印。”
“亲爱的琼安,你总不能在嫁给唐胡安后,一辈子不踏入西班牙的宫廷吧!”
克里维斯的安妮握住琼安的手,似乎想将她从悬崖边拉上来:“折腾人的方法有很多,哪怕腓力二世和他的朝臣们不对你使用酷刑,也能以数不胜数的流言蜚语为武器,将你击溃得不成人形。”
说罢,克里维斯的安妮还指着琼安的胸口,意味深长道:“不要把你的生命想得太坚强。在这个需要赎罪的世界里,有太多东西远比爱情更为重要。”
琼安在克里维斯的安妮说完话后,垂下眼帘沉默了好久,让人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只是克里维斯的安妮和威廉三世在与琼安谈过话后,她确实有意拉开了与唐胡安的距离,甚至在唐胡安被腓力二世召唤回国前,也只与他单独见面了一次。
“殿下,自此一别,我们也许很难再见上一面。”唐胡安比琼安大六岁,已经有了少年人的体型,但却在心智方面,并不比琼安成熟多少。
尤其是在他的人生里,唯二称得上引导者的,便是已经逝世的查理五世和已经让出爵位的甘迪亚公爵,所以在借宿英格兰的这段时间里,唐胡安一直都是被天主教徒极力称赞的对象,所以跟里士满公爵,纪尧姆,以及琼安相比,缺乏一个将他打醒的人。
面对这般深情款款的唐胡安,琼安虽然有一瞬间心软,但是很快就被礼仪老师的教导所压制住了。
“阁下,愿上帝保佑你一帆风顺。”琼安向唐胡安伸出手背,说出一句让人挑不出错的场面话。
这是唐胡安意料之中的场景。
然而当它真正发生时,唐胡安却依然抵不住从心底涌向舌尖的苦涩与失望。甚至让他差点绷不住本该平静的脸色。
“能够得到您的祝福,真是我莫大的荣幸。”唐胡安亲吻了下琼安伸出的手背,喉结在最后一个回眸间,无比艰难的滚动了一下。
琼安下意识地避开了唐胡安的回眸。
因为她不想给唐胡安一丝丝的希望。
这对于她和唐胡安而言,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听说葡萄牙国王有意将他的远房堂姐嫁给唐胡安。”在威廉三世送别西班牙使臣的那一天,诺丁汉女伯爵在琼安的耳边无意说道:“对于唐胡安而言,能够迎娶阿维什王朝的旁支公主,也算是腓力二世与塞巴斯蒂昂国王的一次和解。”
“和解?”琼安有些不明白诺丁汉女伯爵的意思。
毕竟葡萄牙跟西班牙可是传统盟友。
自卡斯蒂利亚的胡安二世起,西班牙公主的宿命便是与葡萄牙联姻。
可是到了塞巴斯蒂昂国王这儿,哪怕他的母亲,祖母,乃至曾祖母都是西班牙公主,也不能阻止他想让葡萄牙彻底摆脱西班牙的影响力,成为天主教世界里的另一股声音。
“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诺丁汉女伯爵在琼安的耳边轻轻说道:“也许叔父大人有意让你嫁给葡萄牙国王,所以……”
诺丁汉女伯爵往唐胡安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可是我能想到的事情,父亲大人也一定会想到。”琼安不敢小看威廉三世的敏锐程度,甚至敢断定诺丁汉女伯爵的消息一定延迟于威廉三世。
“没准你的消息就是父亲大人故意透露给你的,而且他正观察着我的反应。”琼安故意往诺丁汉女伯爵心虚的地方刺了一句,引得后者有些慌乱地看向前面的威廉三世。
只见英格兰的国王正与西班牙大使寒暄着早已说烂的场面话,这让心惊胆战的诺丁汉女伯爵稍稍松了口气,同时也瞪了眼琼安,暗怪她故意让自己心惊肉跳了一番。
“不过你这性格,叔父大人也不必担心你会在出嫁后受尽委屈。”松了口气的诺丁汉女伯爵冲着琼安神秘兮兮道:“你知道哪种人最容易在王室里受委屈吗?”
“哪种?”
“长了嘴却不知道说话的人。”当了好久单身贵族的诺丁汉女伯爵突然正色道:“我活到这把年纪算是看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做人不要将希望寄托于别人的怜悯。”
说到这儿,诺丁汉女伯爵还凑到琼安的耳边,说出一句至理名言:“而期待别人能够主动了解你,是比怜悯更加可悲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人既然长了嘴,就该说出自己的感受?”琼安很不理解诺丁汉女伯爵为何要说一句废话,但还是很认真地接受了对方的建议:“我会将你的话牢记在心。”
毕竟诺丁汉女伯爵是看着他长大的堂姐,总不会在这方面害她。
只是诺丁汉女伯爵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建议居然会改变琼安的性格,让她往“强势”的方向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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