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向徐海使了个颜色,徐海咳了一声,高声说道:“我们是大康龙王岛水师,坊津水军是我们的警固众,我们不是来抢掠你们,我们是到堺城贸易,阻拦我们就是与大康为敌!”
崇文一边听着徐海跟九鬼隆良胡扯,一边闭起一只眼,用右眼瞄着那只熊野船。距离60步,还是太远了,扭头看到来财牛站在身后,他把金锞子交到那巨人手里,指着对面那面八幡大菩萨船旗,说道:“你能砸中那面船旗么?”
来财牛呵呵笑了起来,接过金块,也瞄了一下,抡起右臂将金子狠狠掷出。
听到膏血鸟船的喊话,九鬼隆良心头剧震,这是来自天朝大康的战船!对大海对面那个伟大的华族之国,九鬼隆良和所有的仴人一样,心中又敬又畏,那是与生俱来,渗透到骨子里的一种感情。
他有些迟疑,来自幕府的传言他是知道的,要用康商换取朝贡堪合。几乎所有豪族都盯着自己境内的康人,这是取悦幕府的大好机会。可惜全仴的康人就在平户几个地方,别的地方没有啊,现在康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是八幡大菩萨保佑么。
与康人为敌,这种事情过去他是想都不敢想的,得罪了天朝上国谁知道是什么后果。可是,如果自己为幕府立了功,有没有可能换一个纪伊守护,至少几个地头职务吧。。。
正在胡思乱想,他忽然觉得对面船上飞来一黄橙橙、金灿灿之物,不是箭支,也可以肯定不是焙烙火矢,不是棒火矢,也肯定不是石头,那东西显然是人力掷来的,船上康人力大无穷,居然把一个小物什掷出60步之遥!
那东西乒一声砸到船舷上,跌落海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金子。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那艘缓缓逼来的大康战船上不断飞出金银,有些就落到甲板上,引发熊野海贼一阵争抢,大部分落到海里。可是那些女儿墙后的大康战士根本就不在乎,依然嘻嘻哈哈的向熊野海贼众扔金银,似乎是在比拼看谁扔的远,扔的准。
这是九鬼隆良一生中遇到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难道大康如此富有,要用金子把自己砸死么?他一个激灵意识到,这是敌军的计谋,这么多金银落到自己船上,那熊野水军众还能厮杀么?恐怕为了争抢这些金子,自己人就要打做一团了吧。
这个距离超出了仴弓射程之外,不可能用弓箭反击。他拔出腰间太刀,疯狂呐喊:“那是一艘金船!冲上去全是金子啊!大家上啊!”
果然,正在争抢金银的海贼众立刻明白过来,操船向那大康战船冲去。就在这时,悲剧发生了,天崩地裂一声巨响,无数细小的金属向熊野水军激射而来,这次不是金银,是收割生命的铁子。
那些小魔鬼带着巨大的动能,将楯城打碎,将桅杆船板打的木屑飞扬。如果打中人体躯干,铁子在骨肉血管之间翻滚撕咬,所到之处扯的稀巴烂,暂时不死也挨不了多久。即使是打中四肢,锈毒也会在几天之后要了人命。
九鬼隆良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还气势汹汹士气高涨的熊野海贼众瞬间倒下一片,不是被洞穿身体气绝而亡,就是因为巨大的痛苦在甲板上翻滚哀嚎。他耳朵里面嗡嗡作响,整个头都是昏沉沉的,觉得一切都在梦中。
还没等他清醒过来,对面的白烟中又是一道红色雷电,他腿一软坐倒在甲板上。等他努力抬起灌了铅一样的脑袋,甲板上已经没有几个站着的人了,对面康人嬉笑的声音在他耳朵里面简直就像雷鸣一般,轰轰作响。
他还是听到了忽远忽近的仴语:“九鬼,九鬼,你还活着么。。。你有两条路,或者跟着我们,金子能把你们埋了。。。或者挡龙王岛的路,就是现在这样。。。九鬼。。。”
他听到有人用仴语喝令自己的船队:“全部落帆收桨。。。否则一律轰杀。。。乱动者斩!”又有几声轰响,天地间突然安静了,熊野船队惊恐万状的乱叫没有了,连重伤垂死的哭喊似乎也随风飘逝。
他感到有人划着小船登上了他的熊野船,刀鞘狠狠砸在自己身上,居然没有太痛的感觉。有人提起他的发髻,是仴语:“他还活着,把他带到鸟船上去。”
划桨的声音,一个巨灵提着他的腰带,沿着绳梯爬上那艘喷射死亡的魔船,砰的一声把他扔到甲板上。这下他感觉到了疼,似乎全身骨头都要断了,神智却突然清醒。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过来,蹲下来看着他,用华语跟他说着什么。
一双大手把他提起,让他坐起来,他抬头看着那天神一般人物,喃喃说道:“是阿修罗王法驾么?我干了很多坏事,可我礼敬八幡大菩萨,你已经把我送到地狱,求你不要把我轮回到畜生道。”
有人翻译成康语,满船哄笑声让他觉得似乎不像是地狱。一盆冷水泼到他脸上,他一激灵清醒过来,自己没有死,还活着。
那声音又响起来,有人翻译成仴语:“我是大康龙王岛大出海,欢迎来到大康水师。”
九鬼隆良忽然明白过来了,他是遭到了火器袭击。可是火器不是陶罐子灌满火药往对面船上扔么?火器不是用抱式大筒把粗大的铁矢射向敌人么?为什么有千军万马尖啸着扑过来,把自己的水军打的七零八落,难道大康的火器如此厉害么?
他抬起头,看见桦山资久正怜悯的看着自己。他已经明白了,桦山家投靠了大康这些人,正准备把自己的熊野水军连皮带肉吞下去,骨头渣都不剩。熊野水军完了,九鬼家完了,就像曾经的志摩七岛众一样,这一次,终于轮到自己家了。
他只能看着大康水军大出海,似乎是来自龙王岛,他不知道龙王岛在哪里,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必须向胜利者跪拜,等待裁决,这是仴国武士的规矩,他只是想死的有些尊严。
那大出海坐在艉楼木梯上,左右和身后站满了高大魁梧的大康武士,全身披甲,威武的不像话。一个黑亮的巨人似乎就是把自己擒到船上的家伙,巨斧的锋刃从后背斜出,如同下凡的毗沙门天。
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跪了一地的九鬼家臣,岛津水军一个车轴汉子拄着刀鞘,正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这些俘虏。他叹息一声,灭亡在这样的神祇手里,九鬼家并不冤枉。
他全身伏在甲板上,双手伫地,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说道:“隆良愚钝无礼,冒犯了大康武士的虎威,罪该万死,但还是冒昧的请求大出海殿下,让我像真正的武士一样死,请赐我切腹自尽。”
崇文侧耳听徐海翻译出来,微微点点头,冲二出海刘关笑道:“给他把刀,我倒想看看仴人怎么个切腹法。”一把刀扔到九鬼隆良面前。
九鬼隆良挺直腰板,把刀规规整整放在身前。这些天朝武士实在无礼,对一个准备切腹的武士毫无敬意,居然没有纸笔伺候,好歹留一首绝命诗,也没有手脚麻利的刀手担任介错。不过九鬼隆良自己不能失礼,他一板一眼的向大出海施礼道:“谢大出海殿下赐刀。”
左手抓起刀鞘,举到眼前,右手拔出一半刀身看了看,纯正的冷锻仴刀,薄刃厚背,非常锋利,他很满意。缓缓拔出整刀,把刀鞘放在甲板上,略一思索,扯下一块布包住刀刃,右手握着刀身在甲板上刻画起来。
这下徐海傻眼了,他能说仴语,可不懂仴字。好在柴德美在仴多年,熟悉仴情,也懂得仴字。他在一旁给崇文翻译:“据说仴国武士切腹之前都要写绝命诗,他在甲板上刻的恐怕就是这个。”
崇文笑道:“哦,谁说仴人是蛮夷之邦,这是不挺有古风么,他写的是什么?”
柴德美一字一顿的给崇文翻译:
“鲱鱼是什么
不过是鲸鲵的食物
生命是什么
不过是死里逃生。”
崇文说了一句:“倒也有趣。”
九鬼家臣已经哭声一片,九鬼隆良却神色专注,一丝不苟,似乎这仪式比死亡本身更有意义。写完了绝命诗,他满意的吟诵了一遍,随后横过刀身,用布轻轻擦拭,脸上满是专注爱惜的神色。
终于,他解开腰间大带,把右衽大襟拂到一边,露出腰腹之间的皮肉,刀柄向外,刀尖向内,轻轻刺在皮肤上,刀锋寒意逼人,只要一用力,腹腔立刻稀烂。
最后关头到来了,他必须万分小心,无论肚肠流淌一地,还是剧痛之下控制不住的向后仰身而倒,四仰八叉,那都是失礼的体现,死了也会被人笑话。他必须在腹部切一个十字,又不能让肠肚流出,所以身体要抱紧向前倒,始终保持跪坐姿态那才是一次真正切腹。
就在他准备右臂用力,用一个完美表现结束生命的时候,一股大力从身侧袭来,手臂一歪,刀尖在腹部划了一道浅浅伤痕,刀却飞到船舷上,碰到垛口,翻滚着跌落海面。当生死在最后关头瞬间变化的时刻,九鬼隆良也耗尽了勇气和精力,全身软倒在甲板上。
身后的九鬼家臣一片惊呼,大康水手们却疯狂大笑起来,有人吹口哨,有人狂拍垛口,实在是一场精彩好戏,这可比砍人有趣多了。
踢飞太刀的正是二出海刘礼,他笑着对崇文说道:“看不出来,他还真不怕死,大出海,饶了他吧。”
崇文笑着走上前,拉起软倒的九鬼隆良,温和的说道:“入娘的,倒是条硬汉子,我没看错人,走,我们舱里去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