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陌言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出乎她的意料了。
以莫晚歌的性子,主动来投靠建王的可能性太低。可如果是建王出手招揽的,那么他又是如何在短短几天之内找到莫晚歌的?
如果是后者,只能说明建王和温千风的手段太高,能办常人所不能办到的事情。如果是前者......
她不相信莫晚歌会没有任何理由,单纯为了金钱而摒弃从前的恩仇。毕竟是曾经被他挟持过的人......
心里有一个念头飞逝而过。
沈陌言定定的坐在窗前,看着那太阳一点点落下,暮色渐浓,倦鸟归巢。
一直到温千风慢慢走了进来,坐在了她身旁,“怎么了?”沈陌言这时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没什么。”她发现,温千风很喜欢穿青色的衣服。而在一般人看来,青色是小官吏特有的服饰。正如同只有建王这样的天之骄子才能穿紫色的锦服一样,青色的袍子显然和温千风如今的地位不太符合。
不过,她也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据说青色比较庄重和古朴,也透着几分希望。不知道温千风到底取了哪一点意思,亦或是不过是个人喜好罢了。
“今日厨房做了什么好东西?”身旁冷不丁传来温千风的声音。沈陌言自然顺着杆子就下,笑道:“今日倒是怪了,厨娘们也不知从哪听说了几道古方,做了一道汤,叫君子美人汤,乍一听这名,还不知道是何意,谁知道居然说是取戏曲里的意思!”见温千风眉梢微挑,她又解释道:“这道汤配料也平常,不过就是獐子肉,兔肉和羊肉切成碎丁揉成团子。她们倒也细心,将这几样肉,每两样混在一起,獐子肉和兔肉是一种滋味,兔肉和羊肉是一种滋味,獐子肉和羊肉又是一种滋味。几个肉团,竟有三种味道,也是三三不尽,六六无穷的意思。更妙的是,她们还将这肉丁塞到了笋尖里,再配上七八片花瓣,用清晨荷叶上的露水熬出来,又有荷叶的清香,又有肉丁的醇厚,更有鲜花的浓郁,鲜艳夺目,单单是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了!”
一席话说得连温千风这样对膳食没什么讲究的人也来了兴致,“哦?既然这样,叫厨房的人呈上来看看。”沈陌言早已用过晚膳了,可看温千风的样子,分明是想要和她一起吃饭,她果断将这个事实咽了下去,高兴的叫厨房们重新做了一桌膳食。
那道君子美人汤很快就端了上来,正如沈陌言所说,一眼望去,红红绿绿,如春日里的落英缤纷,又如同桃花下的君子,这个名字可以算是恰如其分了。温千风尝了一小口肉团子,微微颔首,“的确很香。”又喝了一口汤,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道汤,也许就是这个意境吧。”
燕京城上至五十岁的老太太,下至三岁小儿,只怕没有不知道这几句诗的。可从温千风口中出来,总觉得有一种微妙的怪异。
尤其是,这时候,温千风还若无其事的看了她一眼。
沈陌言觉得脸上发烫,跟着喝了一小口汤,趁机问起莫晚歌的事情来:“......想不到居然会在我们府上遇到莫公子......”温千风的反应比她想象的更快,没等她说完,已经开始解释:“我也没有想到莫公子会出现在燕京城,一开始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后来才现身与我相见......莫公子说愿效犬马,奔走一二,只盼能有片瓦遮檐......”
沈陌言默然。
想不到居然是莫晚歌主动投靠的。
很难想象这样的话会出自莫晚歌那样骄傲的人口中。
温千风很敏锐的感觉到了她的低落,目光一闪,又恢复了从前的清冷,“你不用担心,建王虽然性子放纵不羁,可心胸磊落,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
也只能希望如此了!
沈陌言苦笑,却也觉得方才的温情烟消云散,好像和温千风之间又有了一层隔阂一样。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沈陌言的想象。
莫晚歌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温千风呆在家里的日子越来越少,连建王也不见了踪影。
碧落主动提出要去打探温千风的动静,被沈陌言厉声阻止了。
这时候风声鹤唳的,她可不想自己的丫鬟卷进去!温千风手下的幕僚不能伤害她这个主母,却能对她的丫鬟下手!
就这样过去了几天,沈亦突然来见她,“文谨在不在?”沈陌言一愣,摇了摇头,“不在。”沈亦眉头微皱,“你们都下去。”几个丫鬟知道他这是有要紧事要和自家小姐说了,忙退了下去,还细心的掩上了门。沈亦这才松了一口气,郑重的看着她,“陌言,父亲才从宫里得到的消息,皇上呕血了。”
“什么?”沈陌言脸色发白,一下抓住了沈亦的袖子,“太医院怎么说?这个消息可还有别人知道?”句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
沈亦看向她的目光就多了几分赞许,“太医院还能怎么说?知道内情的人不过寥寥无几,病案上写的也是虚火旺之类无关痛痒的小病,谁又敢翻看天子的病案!”这倒也是,皇上的病案都是由专人保管,除了掌管太医院的医正,一般的太医还真没有那个机会接触。“父亲也是偶然才知道的,我来就是想和文谨说说这事......一旦......”
沈亦指了指上方,“山陵崩,那可就是早晚的事情,无论是我们家,还是建王,都要早做准备才是!”现在几位王爷之所以只在暗中活动,就是因为皇上还健在。如果仅仅是夺嫡,和几位没有太子名分的兄弟们斗,日后史书可以一笔抹去,含含糊糊几句也就过去了。可若是弑父登基,将来就是要遗臭万年的一笔,帝王都注重自己身后的名声,肯定不愿意发生这种状况的。况且,名不正言不顺,肯定会引起民间和朝堂讨伐,帝位能不能坐稳还是另外一回事。
沈陌言的脸色沉了下来,思忖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能够接触皇上的,都是医术精湛的老太医,现在还只是呕血,兴许还能拖个几天......如今建王就在燕京,似乎也是皇上的意思,如果能够让建王和皇上见上一面,那就好了!”沈亦也是这样想的,他来找温千风,也是为了商量这事。
可是,谁也不知道温千风去了哪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和咳嗽声,紧接着是蒹葭的声音:“二少爷,小姐,临清求见!”临清是沈慕贴身服侍的小厮,非常得沈慕的倚重。兄妹二人齐齐色变,沈亦更是迫不及待的推开了门,也不顾其他了,就问:“是世子爷让你来见我的?”临清脸色有些发白,上前几步,低声道:“宫里来了几位内侍,什么都没有说,就让侯爷去了宫里......”
沈亦脸色大变,忙问道:“他们来的时候,可有禁卫军或是士兵跟随?”“没有。”临清神色惊惶不定,“可是侯爷走之前,让世子爷召集了所有的死士,还叫来了大总管......”看这样子,竟像是安排后事了。沈陌言心中咯噔一跳,和沈亦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股决然。
沈亦咬了咬牙,拔腿就往外走,却被沈陌言一把拉住,“二哥,你别急!”临清见机,忙退了下去。
一直等到门扉再次被扣上,沈陌言才再次开口,她抱住了沈亦的胳膊,“二哥,如果沈家真的出了什么事,父亲真的出不来......这时候我们府上肯定已经被人盯上了......与其这样,你还不如就呆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沈陌言说不下去了,她眼里满是水光,“父亲一世谨慎,皇上......”
沈亦颓然坐在了榻上,痛苦的合上了眼。他用手托着额头,声音低哑,“上位者,最忌拥兵自重,为此父亲尚在英年就辞官了,一直在家里深居简出......若非梁王咄咄逼人,我们又怎么会出此下策?况且,我们什么也没有做!”是啊,沈家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和温家联姻,不过是安插了几个眼线而已。
可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上想要治罪,只一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就足以叫沈家万劫不复了。
这样一来,连温家也会被牵连......
沈陌言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想了想,五指用力合拢,眼中满是决绝,“二哥,我们去见建王!”
在此之前,沈亦从未和建王直接接触过。他更没有想到自己妹妹会有这样的气魄,想到事情发展至此,也不是沈家一人的事,点了点头,跟在沈陌言身后,走了出去。这条路出乎意料的漫长,沈陌言只带了贴身的两个丫鬟,走在漫长的回廊上,弯弯绕绕,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刻钟以后,兄妹二人到了院子外面。
如沈陌言所料,院子守卫森严,外面根本没有一个人走动,门外守着四个护卫,手里都握着长剑。看这架势,建王这边的形势也不太好。
她还记得上次不过是闲逛的时候,就偶遇了建王。不排除建王有刻意为之的想法,可那时候的气氛比现在缓和的多。
而护卫见到他们二人,一脸肃然的行礼。沈陌言亲自上前引荐:“这是我娘家的兄弟,我们有要事要见建王。”那守卫似乎认识沈亦,脸色缓和了一些,点了点头,就匆匆去里间汇报。不一会儿,他匆匆跑了出来,与此同时,还有两个从未见过的酱色袍子的人走了出来,迎着他们进去,道:“建王早就在里面等着了。”
沈亦到底是第一次见建王,尚有些紧张,可一想到自己父亲的处境,一颗心就如同坠入了冰窖一样。
倒是建王,平静的请二人坐下,小厮们立刻奉茶,而后快步退了下去。
沈亦也是个爽快的人,况且此刻根本没有和建王寒暄的心思,直接说道:“不知道王爷是否知道,皇上呕血了?”建王微微颔首,含蓄的说道:“我也是才知道这个消息。”沈亦并不吃惊。既然有心夺嫡,想必也有自己的眼线,可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叫建王也变了脸色,“方才,家父被宫里的内侍带走了。”
建王飞快的瞟了沈陌言一眼,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文谨还没有回来?”沈陌言点点头,“没有。”
这一刻,沈陌言终于明白温千风在建王心中的分量。除了这样的事,他不是先说说打算,而是先问问温千风。
看来,温千风不仅是建王的羽翼,还是他的智囊和砥柱。
屋子里一瞬间死寂如水,甚至能听见风吹过窗棂的声音。
许久许久以后,建王才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放在了书案上,“我在宫中认识一个禁卫军队长,他是直接在内宫守卫的,如果今晚伯父还没有消息传来,你想办法把这块玉佩送进宫......”是要利用沈家的人脉?如果仅仅是打探消息,沈家自己有自己的渠道。可看建王的意思,似乎也在安排后路。
沈陌言心中凉飕飕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明知道皇上对沈明朗一向倚赖,却不敢存半点侥幸之心。
沈亦也会意过来,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苍凉,将玉佩攥在了手心,“我这就回去安排!”建王亲自起身拉住了他,“你也别急,皇上一向念旧,我们也要想一想如果不是这层意思该怎么办才好!”如果是为了托孤或是商量其他事情,那对沈家和建王而言,都是一种考验。沈明朗是否要趁机举荐建王,或者是要以退为进,先推荐其他人,都是值得商议的话题!
沈陌言知道这里她不再适合待下去了,可建王丝毫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在她告辞之前说道:“皇上对沈伯父当年的救驾之恩一直记在心上,况且当年也曾生死与共......如今若是大不好,必定会问伯父的打算,可一旦越界,秋后算账,也是一件险恶万分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建王这样说自己的父亲,总感觉有些奇怪。
可一心一意想着沈家的沈亦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赞同的点头,“不错,如果当真降罪,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若是君恩,也要好好把握这个度才行!”沈陌言听着,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春暖花开,屋檐下,还有几只燕子掠过。
可是,沈陌言无心欣赏美景。
她满脑子都是沈家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如果皇上要治罪,沈明朗首当其冲,可能再也回不了了。接下来就是沈家,她和沈韶华是出嫁的女儿,可以免罪,可其他人,轻则流放,重则被诛,无论哪一点,沈家都没有希望了。想到这里,她只觉得胸口生生的疼,忍不住捂住胸抠,大口大口的呼吸,那种窒息的感觉却越来越浓,几乎将她淹没。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跌倒的时候,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小心。”
沈陌言脚下不稳,往前一扑,正好扑在了他的怀中。
阳光斜扑扑的照下来,她看见了面前的温千风,还有立在台阶下的莫晚歌。背着阳光,她看不清莫晚歌的神色,却能看见温千风面上的忧虑,“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说着,立刻指了院子里一个人,“你去传太医来替夫人看看!”这种跑腿的事,叫个小厮就行了,怎么能劳动建王身边的护卫?
沈陌言正想婉拒,就见那护卫已经风一样的跑了出去。
她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指的说道:“我二哥刚刚来寻你,谁知道你还在外面,他就直接来见了建王。”
也就是说,这件事很重要了。
温千风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柔声嘱咐她:“你好好照顾自己,先回屋子里歇着,我待会就去看你。”怎么听怎么带着几分柔情。沈陌言就点了点头,应了声:“好。”温千风这才松开了手,推门而入。沈陌言就立在台阶上,和莫晚歌对视了一眼。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她。
沈陌言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睛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情绪,似怨,似喜,似悲......
那幽深的眸子,让沈陌言觉得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暗暗叹了一口气,冲着莫晚歌点点头,笑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暂且就先回去了。”也不管莫晚歌有没有回答,轻快的下了台阶,立刻出了院子。蒹葭和碧落二人见她出来,长长的舒了口气,一左一右的扶了她,“小姐,您没事吧?”
沈陌言摇了摇头,“我乏了,想歇会。”话音刚落,就觉得背后有人缓缓靠近。
而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沈二小姐!”
是莫晚歌。
蒹葭和碧落二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退开了十步远的距离。
莫晚歌缓缓靠近,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沈陌言觉得自己浑身都不自在,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平和一些,“莫公子有何要事?”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
就如同他们的从前一样,总是她一个人说很多话,而对面的那个人,一直沉默。
可是,这一次,沈陌言却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于是,她又问了一次:“莫公子有什么事?”
不是不想停留,只是,不想给他带来灾难。
“你还好吗?”许久许久以后,莫晚歌轻声问。
怎么可能会好?沈家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怎么会好?
明明是一句普通的问候,却叫沈陌言心里酸酸涩涩的,几乎落下泪来。可是,她很努力的微笑,笑若春花,“我一切都好。”
又是一阵沉默。
这样的气氛有些压抑,沈陌言不想再停留下去。她转身就走,却被一只手拉住。
再熟悉不过的气息。
在这一瞬间,沈陌言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转过头,定定的看向他,“你为什么要来燕京?你知不知道,一旦卷进去,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只是想最后一次劝他。
可是,她听见莫晚歌说:“我知道。”“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沈陌言失望又痛心,“难道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对你来说,就那么难?”“不难。”莫晚歌的目光穿过她,飘向遥远的天际,似乎是在看那掠过天边的飞鸟,亦或是什么也没有看,只是,很遥远,很遥远,“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够离一个人更近一些,一切都值得。”
完了,一切都完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最后的一层窗户纸被捅破。
如果是从前,沈陌言还能坦然面对他。可是如今,她已是温家妇,再也没有资格,和他站在一起,像从前那样了。
沈陌言咬着自己的下唇,用力握住自己的手,生硬的说道:“可是,如果那个人不想呢?”
不是不想,只是不能。
莫晚歌身子一颤,晃了晃,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痛楚。
可是,很快,又恢复了从前的那种平静,他只是淡淡的看着她,“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一样的固执,可是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心酸?
莫晚歌,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下一刻,莫晚歌盯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陌言,如果能够回到从前,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沈陌言眼中一黯,飞快的垂下头,再抬起头来时,已是云淡风轻,“可惜,人生不能如初见,到头来不过陌路。”
可是,下一刻,她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叹息:“不是我后悔了,只是,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什么结局?终成陌路的结局?
“你是我猜不到的不知所措,我是你想不到的无关痛痒。”莫晚歌眼里有了一股说不清的暗流,“我爱慕一个人,就偏偏要爱慕,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