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宴进行了半个时辰后,慕容心便让人将高台清理出来,搬上矮几,摆上棋盘与棋子,矮几两边各放置一个蒲团。
洛梓搀扶慕容心起身站起身,高声道:“听说今日有一位公子要与楼主比试棋艺,现下请这位公子上台来吧。”
闻言,众人皆露出了期待的神色。萧云泽则是将杯中的酒饮尽才站起身来。向慕容心微微颔首致意,才踱步登上高台。
慕容心见是他,心下了然,方才就发现他和身边的人都是生面孔,而且气度不凡,果然是他。只是一对上那双眸子,她有些心绪不宁。一直站在原地愣神,直到洛梓轻轻拍了拍手,这才回神朝高抬走去。
萧云泽一直站在矮几旁等候,待慕容心走至蒲团前,他才抬了抬手示意慕容心先坐。
慕容心颔首,这才盘腿坐下。萧云泽随即便也入座。
随着一声锣响,棋局正式开始。众人正襟危坐,盯着高台旁一处复制二人棋局的大型棋盘上。
萧云泽谦恭有礼地表示慕容心先下。慕容心也不谦让,便执起她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中央。
棋局刚刚开始并没有那么精彩,渐渐地,随着棋盘上落下的子越来越多,众人也得了趣,不时有人在台下小声讨论。
慕容心这时候也发现了这位白衣公子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她不由挑眉,趁萧云泽落子时,又将他打量了一番。
修长干净的手指,肤色偏白,下巴上有零星的胡渣但并不醒目,可见他爱洁。薄唇,唇珠却很明显,唇角此刻微微上翘,好像很愉悦的样子。这是她能见到的全部,面具将他大半张脸都遮住了,然而依然遮不住他的俊逸不凡。
萧云泽落子时察觉到了她打量的目光,唇角笑意更甚,不过带了几分嘲弄。他觉得一个女子这么肆意地打量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实在失礼,难道烟花之地的女子都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萧云泽在心底轻哼一声,落下黑子。
在萧云泽抬头的瞬间,慕容心收回了赤裸裸的目光。
然而下一瞬,当她垂眸看向棋盘时,摸向棋奁的手一顿,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与此同时,台下看着萧云泽最后落子之处,也发出了阵阵吸气声。
“这处棋下得妙啊!”台下有人高声赞道。
然而此时台上二人如同与世隔绝一般,双双望向对方,眸中如出一辙的惊异之色。
慕容心死死盯着萧云泽,似是要透过面具看清他的面容。
萧云泽也同样盯着她,不过眸中有着惊讶、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莫凌也发现了不对,他就坐在台下不远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的神色。他当即起身朝慕容心走去,垂眸看了一眼棋盘,又打量了一番萧云泽,而后倾身附在慕容心耳边,“风月,怎么了?可是此人棋招有何不妥?”
不错,正是萧云泽所下之棋的原因。他落子之处,与当年和慕容心在军营大帐中所设棋局一致。他们两人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一直都在见招拆招,并没有特意去看整个棋局。
然而就在萧云泽落子时,慕容心看到此招不免有些熟悉,便纵观全局,一看之下,心下大惊。
“没有人,除了他没有人能与我下出这样的棋局。”慕容心口中喃喃低语。
对面的萧云泽并不能听到她说什么,他此刻正在仔细打量慕容心,从上到下,连头发都没有放过。他也在慕容心看棋局时,瞥了一眼整个棋盘,同样惊讶。
慕容心身旁的莫凌听到了她的低语。他不禁蹙眉眯起眼来打量对面的男人。
此时慕容心紧攥双手,捏着自己的衣裙,她垂首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颤着手执起白子下到了制胜之处。
萧云泽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直到她落子,他心中那点儿疑虑也消散了,剩下的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这一招是他当初教给慕容心的,一子之差便是千差万别。
“在下输了。”萧云泽望着慕容心的眼睛,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响起。
那双如星辰般的双眸,她曾因此而陷落。还有那眸中的脉脉温情,她太过熟悉了。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慕容心此时也万分确定眼前之人是谁。
她以防自己失控,连忙站起身,向众人歉道:“诸位,风月身体不适,先走一步,诸位请自便。”说完,便立刻转身就走。
“楼主请留步!”萧云泽忽然出声。
慕容心下意识停下脚步,“公子您既已输给风月,恕风月无法将药给您,您请回吧。”她并未转身,但话语中的拒绝与驱逐之意已经很明显。
“听闻楼主医术高明,也应当是医者仁心,如今舍弟危在旦夕,还请楼主赐药。”萧云泽拱手朝慕容心行礼。
“您的弟弟?”慕容心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看着萧云泽。
“正是,在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萧云泽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慕容心。
慕容心被看得心口一滞,垂眸沉思片刻。朝不远处穿着一袭蓝色锦袍戴着彼岸花面具的男子招了招手。
“阿轩,你去给这位公子取药。”慕容心朝慕容轩低声吩咐。
萧云泽一直看着慕容心,她看到她的口型,好像是“阿轩”,此时再看那蓝衣男子,果然身形很像慕容轩。他不再怀疑,对面的风月楼主正是他的心儿。
然而不待他再次挽留,慕容心已经与莫凌几人离开了金玉殿。他微微叹了口气,心想她定是吓坏了罢,不过无妨,来日方长,只要知道她平安无事便好。
2
慕容心回到后园更衣,换了一身舒适的水蓝色中原服饰,发髻也换成了中原样式。
她取了几坛酒,摆在花园里的小亭子里。
“怎么在这里独自享乐?”莫凌一路跟着慕容心来到亭中,在她正准备端起一盏酒一饮而尽时,忽然在她身后开口。
慕容心闻声顿住,转头瞥了她一眼,将酒饮尽,这才开口道:“怎么?我还不能喝了?今日赢了一盘棋,我心甚慰!”
“好啊,那我陪你喝!”莫凌察觉到她情绪不对,但也并未说什么,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的陪她喝。
金玉殿内,萧云泽让风觉和慕容轩取药,并让他快马加鞭将要送回京中,萧云清有任何情况都要传信给他。
而他自己则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进了后花园。他一路摸索,正巧看见亭中灯火通明,便躲到不远处的假山后,望着里面的情形。
慕容心正撑着脑袋,趴在石桌上,双颊微醺,但眼神还很清明。莫凌见状轻叹一口气。
慕容心抬眸瞥了一眼他,“……叹什么气啊?”
“瞧你这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就没看出来你赢了有多高兴。”
“心事重重?哼,我看你是年岁见长,眼神不大好了。”慕容心白他一眼。
“你我相识也快四年之久了,你什么时候心情不好,我一眼就能瞧出来。哎,难道是那个和你下棋的人有什么问题?”莫凌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但他此刻心里已有了猜测。
慕容心闻言,眼神飘忽不定,攥了攥酒盏,“没有,我和他素未相识,萍水相逢罢了,哪能有什么问题。”
莫凌见她这神情,心中有了论断。他正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身后好似有人在盯着他们,他状若无意地朝后扫了一眼,虽未看到人,却看到了白色的衣角。他心中冷笑,有了决断。
“风月,咱们要不去里面的亭子,那里有琴有剑,你来抚琴,我来舞剑,如何?”莫凌笑看着慕容心。
慕容心闻言,略顿了顿,随后点头。
两人便一同向着假山而行。
萧云泽见状,立刻闪到另外一侧,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只见慕容心将玉环安在假山上的小孔中,四周怪石灌木轰隆作响,待假山移开,慕容心与莫凌一同进入。萧云泽见状亦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萧云泽本身武功高强,原本悄无声息地在暗处根本不会让他们二人发现,可是他此刻实在是心绪翻涌,几次三番才忍住没立即上前与慕容心相认。
正因他未刻意隐藏,连慕容心也发觉身后之人的气息,只是她面上并未表现。
莫凌先一步上了亭子,将古琴上的盖布取下,并从一旁的剑架上取下一把黑色剑鞘的长剑。
“沐楼主,请吧!”莫凌勾唇一笑,朝慕容心比了个请的姿势。
慕容心好笑地摇了摇头,几步上前,盘腿坐在琴后,开始弹奏曲子。
两人一琴一剑,默契异常。萧云泽躲在不远处,看着这刺眼的一幕,攥紧了拳头。
莫凌似有所感般,忽然剑指慕容心,慕容心猝不及防,忙起身闪躲,她被这一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不禁恼了,“莫凌!你做什么?”
“抱歉,风月,我今日实在手痒,你就陪我练练剑吧,好不好?”莫凌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慕容心蹙眉,“那你不能开口吗?搞什么偷袭啊!”
莫凌见她神色缓和,得寸进尺道:“那你陪我吗?”
“可我已经三年没碰过剑了,你知道的,我的剑已经被我锁起来了。”慕容心回想起当初想要把她佩剑上的紫铃取下,可那紫铃跟长在剑上了一样,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取下,她无奈只好不再用剑,免得触景伤情。
“无妨,我还有一把剑。”莫凌说着,便从剑架底下又取出了一把长剑。
“你就陪我练练吧,放心,我不会伤了你的。”莫凌将剑递给慕容心。
慕容心沉思片刻还是接下了,她缓缓拔出长剑,在手上掂了掂,朝莫凌点了点头,“好剑啊。”
莫凌不以为意地一笑,“来吧,让我看看,你生疏了没。”
两人便这样开始一招一式开始比试。慕容心终究三年不曾碰剑,几次三番差点被莫凌指向要害。
她因为喝了点酒脚步有些虚浮,体力也有些不支,到了二十几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栽倒。还是莫凌眼疾手快一手捞过她,将她搂进怀里。
萧云泽看着这一幕,差点儿就要上去将莫凌的手剁了,可是他怕慕容心一时还不能接受他,硬生生忍住了。
莫凌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盈盈秋水眸,眸色深了几许,也因为占有欲作祟,让他不禁俯头朝着慕容心的朱唇而去。
慕容心大惊,连忙一把推开莫凌,还有些心有余悸地瞧了眼身后。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动作。
然而尽收莫凌眼底,莫凌眸色黯淡下来,自嘲地勾了勾唇,他一早便知晓慕容心早就察觉身后之人的存在,那人根本没有用内力压制自己的气息,他察觉到了,以慕容心的武功能察觉到也不稀奇。
慕容心此时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还是忘不掉他,对吗?”还是莫凌先开口。
闻言,慕容心心中大惊,登时抬起头瞪大眼睛看他,他怎么能这时候问出这样的话,萧云泽可就在身后啊。
“哼,怎么?被我说中了。你我相伴三载,也不过如此,我不管怎么做,都没办法把他从你心里剔除,我始终无法走进你心里是吗?”莫凌有些急躁,不由一步步逼近慕容心,用力握住她的肩。
慕容心被他身上冰冷的寒意刺痛,她有些诧异,“莫凌,你,你还好吗?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冷呢?”慕容心立刻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脉。
莫凌忽然从情绪中回过神来,眼神也变得冰冷,立即抽出手,避开慕容心的动作,“无事,你今夜应当还有事要做,我就先回去休息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走到萧云泽藏身的地方,他冷冷地嗤笑一声。
3
慕容心独自在亭中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到萧云泽似乎也已经离开了,她才起身将两把剑归位,用盖布将琴盖好,离开了亭子。
她一路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因为心中有事,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再抬起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倾心阁”楼下。
她眯起眼睛,看着牌匾上那三个字,耳畔忽悠想起莫凌的话来,“你还是忘不掉他,对吗?”
她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是啊,忘不掉,曾经那么深深爱过的男人怎么能忘掉呢?不然,也不会在这儿建一座阁楼,还起了当初他送的“倾心园”的名字,也不会在三年之后再遇见他时,被他牵动情绪,借酒消愁,明明知道他是谁,还是在莫凌面前替他掩护,说与他萍水相逢。他跟了一路,她也没拆穿他,因为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想看便看吧,看到她过得很好,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些。
慕容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眼角微湿,她几步上前,拿起放在楼梯一角的灯笼,用火折子点燃,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拎着裙摆,一步一步上楼。
待走到主屋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才推开了房门,里面漆黑一片,一一把四周的蜡烛点燃,整间屋子才亮堂起来。
这里只有她和芸香知晓,因此芸香时常替她来打扫此处,里面可以说是一尘不染,有时她偶尔也会在这里住一晚,所以一应家具物什都很齐全。
她将灯笼熄灭,搁在门后,走到妆台前跪坐下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三年之久,这张脸还是一点没变,可是身边的人和事都变了太多。
她轻叹口气,将铜镜旁的妆匣打开,里面只有两件东西,一枚有几处被金丝缠绕的玉穗,里面还有几分殷红的痕迹,还有一只小孩子戴的银镯。
慕容心先是取出那枚玉穗,放在烛火下打量着,这枚玉穗是她和萧云泽的定情之物,当初两人决裂,她将这玉穗摔得四分五裂,她实在不忍最后一块一块拾起,被锋利的裂口扎破掌心都无所觉,来到桑铎后更是找来金丝将它重新拼好。虽不如之前的洁白无瑕,但她手巧,玉穗还是有了一丝特别的美。
将玉穗放回去,她取出那只小小的银镯,放在掌心,眼泪顿时便忍不住了,她想起了她刚一出生便夭折的孩子,他小小的,毫无生气的躺在摇篮里。那明明是她的希望,可是最后连那最后一丝希望老天都要剥夺,成了逼死她最后的那把利刃。
慕容心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她想到了很多很多,过往的一切都如一场梦,然而过了这么久,她还是难以从这场梦中醒来。
就在她捂着心口,难过不已的时候,旁边的窗户忽然发生了异响,她警觉地望向窗子,平复自己的情绪。
厉声喝道:“谁?”